一
无人机转着旋翼腾空，然后快速上升，带起的浮尘随着气流像风一样轻舞跳跃。
老李仰起头，虚着眼看那个如巨型蜂鸟般的黑色机器渐渐升空，到达指定高度后，像是做了某个重大决定似的，略一停顿，然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，缓缓而去。
老李低下头轻轻吁了口气，走到一块石头边弯腰坐了下来。
山渐渐明媚起来，太阳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向他们奔跑，阳光如旺火般一点点将他们拥入怀中，他感到周身暖烘烘的。
小王还在聚精会神地干活儿，双手拿着遥控器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，如杨树般挺拔，红色的工衣在阳光中开成一朵山丹丹。
老李点燃一支烟，望着小王的身影，心里不禁感叹：“真年轻啊，年轻真好啊！”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。
那是四十年前了，那时的老李也是这么精力旺盛、意气风发，虽然生活在农村，却满腔豪情，对未来充满期待。可是命运并不垂青于他，两次高考落榜，理想与他擦肩而过，二十出头的他在父母的期盼和村人奚落的眼光里，无奈地扛起锄头，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。他憋着一口气，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到了地里，一镢一镢地将土地翻整得焕然一新，然后在夕阳西下时，一个猛子扎进沁河，像鱼一样游得随心所欲，让清凉的沁河水洗涤着他焦躁的心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。不知从哪天起，安静的沁河忽然热闹起来。每天黄昏，许多像他一样的年轻人穿着大头鞋、提着写有“114队”字样的铝桶嬉笑着来到河边打水、洗涮，然后沿着地垄穿过山洼回到对面的山坡上去。在那里，绿色的帆布帐篷像巨大的蘑菇种在地里，一座座高高的铁塔像士兵一样威严挺立。每天机器的轰鸣伴着人们忙碌的身影让老李无比羡慕，他的心渐渐膨胀，仿佛有一团火要燃烧起来。
终于有一天，那几个年轻人在老李热切的注视中大声问道：“你想去地质队上班吗？我们单位在招工呢。”他立刻使劲地点点头。
就这样，老李成了一名地质队员，虽然还是在山里干活儿，感觉却截然不同，他和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们一样，吃上了供应粮，是公家人了。
二
老李特别珍惜这份工作，自己是高中毕业，在当时的工人中算是学历比较高的，于是队里把他安排到了测量组，跟着师傅学测量。
老李先从跑杆开始，仪器在这头，他在那头，随着师傅手势的指挥，他规规矩矩立好杆，等师傅读完数再收起杆跑到下一个点位。慢慢地，师傅开始教他观测，仪器的整平对中、架设仪器、读数。老李头脑机灵，人又勤快，很快就能独立完成了。那时测量组跟着工区跑，像蒲公英一样，任务分到哪就扎根在哪，白天扛着仪器跑野外，晚上回来在帐篷里就着灯光平差、画图。他本来就是个细致人，有文化基础，又能吃苦，几年下来，不但熟练掌握了各种仪器的观测方法，还练得一手漂亮的仿宋体，画的草图也像印刷的一般，简洁准确、一目了然。他也不觉得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苦，倒有点徐霞客畅游山水的情怀，开心时还会吼两句山歌：
“亲圪蛋下河洗衣裳，小哥哥站在那石头上……”也不管调和词对不对，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
老李的“亲圪蛋”很快就出现了，是原来村里的老师，两人恋爱结婚生娃水到渠成，几年后单位还给他分了两室一厅的房子，他们全家搬到了市里的家属院生活，日子就像歌里唱得那样越来越好。那时他已不再是小李，同事都叫他李工，新来的都喊他李师傅。他依然是常常出野外，有时三五天，有时一两个月。
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，沁河水缓缓流淌，他从小李到李工，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老李。当初的俊朗少年不再挺拔，乌黑的头发变得稀疏灰白，光洁的额头也被风吹出了波纹。他明显感觉到体力大不如前，过去出野外，跑几十里山路从没觉得累，顺便还能摘点山楂、核桃什么的带回去哄哄孩子。现在上个山头就得歇歇，不然气倒不匀称，呼哧带喘的；井下测量，二十度的斜坡往下一看眼就晕。
这几年，单位分来一批批新人，不是大学毕业生就是硕士研究生，风华正茂，年富力强。测绘仪器也不断更新，各种制图软件更是层出不穷，那些复杂的英文菜单时常让老李眼花缭乱、无处下手。就像这个航测，无人机对徒弟们来说就是个高级玩具，他却玩不明白。虽然徒弟们都很依赖他，说有他坐镇放心。可是他知道，自己的一身本事已经传授完了，时光虽然带走了他的青春，却留下那些美好的记忆在心底缓缓流淌。
三
此时，无人机结束了一个阶段的航测，顺利返回，小王却没有休息，换了个位置接着进行下一阶段的测量。他熟练地操纵着遥控器，将无人机准确地送上高空，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。当无人机的镜头滑过一片开阔地时，四号像控点渐渐出现，鲜艳的红色字符外，一圈石头整齐地摆放出一个大大的心形，他咧着嘴角轻轻地笑了，心想：“谁说理工男不懂浪漫。”
以前，小王的女朋友总说他不懂浪漫，因为他不会在她过生日时给她买九十九朵玫瑰；不会对她说“你是我心上的珍珠”；甚至他们一同散步时，她说冷，他也不会把她拥入怀里，而是拉着她的手让她跑起来，说运动产生热，气得她跺脚就走。所以当小王放弃机关选调生的名额选择到企业搞技术时，她认为他已经木讷得不可救药，于是她走了，带着她的浪漫幻想去了上海。
小王没有去追，他知道脚步追不上心的速度，而且他喜欢大山，穿行在山川峡谷，与树木为伍，有日月作伴，听松涛哼鸣，览壮美河山，他觉得心情特别舒畅。每当他操纵无人机翻山越岭时，就像自己遨游在天空中，那种天高任鸟飞、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别提多惬意了。
“咔嗒”一声，小王将那个大大的心形图案截了屏。她的生日快到了，他要在那天把照片给她发过去，让她体验一下理工男千米高空的浪漫。
太阳高悬，上午的工作结束了，小王收拾好无人机走到老李旁边坐了下来，老李把水递给他。
远处，山峦起伏，天空碧蓝，白云像棉花一样大朵大朵开在天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