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中的狗尾巴草

周末，总喜欢去图书馆“觅书”。

某年盛夏，我明明坐在凉快的阅览区，却集中不了注意力，听着窗外蝉鸣不断，心也同室外的高温一般躁了起来。瞬间合了书，想起身放回书架。

刚一抬头，就有一块“移动的污渍”闯进我的视线。那是一个一次性口罩，它蓝色的表面上有一大块黑色机油似的污渍，边缘是磨起的毛。戴着这个口罩的是一个中年男人，他身上的条纹短袖松松垮垮的，藏青色长裤上沾着灰，和脸一样黝黑粗糙的胳膊上挎着一个装酒用的蓝色包装袋。虽然有空位，但他没坐，而是站在铁皮书架和墙形成的三角区里，正好不影响行人通过。

我知道盯着别人打量不礼貌，瞥了一眼便低下头，但是没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，目光不由得再落回那个口罩上。这样来去几回，我站起身，从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备用口罩。

“你好！”我硬着头皮，多半是心中的烦躁让我有做点什么的冲动，“这个给你！”

他先是愣了一下，一只手抓着书，另一只手本能地攥紧了松垮的上衣。犹豫一瞬，他松开抓上衣的手，接过口罩，憨笑着小声道了谢。

我看到他手里的《读者》，说：“《读者》我之前也常看。”

他下意识地翻到封面，确认后，道：“还真是，里面故事还多得很。”

我心想：看样子他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看书的人，充其量看个热闹。

“我先瞅瞅，看有没有我爸喜欢的故事，找几本有意思的借。”

“老人家也爱看书？”

“不，他爱听，老要我讲。唉！他有糖尿病，身体本来就不大行，现在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。”说完他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，有些局促，仿佛不应该让别人听自己多余的抱怨，转而笑着说，“年纪大了像个老小孩，一得空儿就撺掇着我借书、念书。他一听我读书就开心，人也比平时精神。”

“既然他爱听这些，我就多借点儿！”他又说，“我年少时想早点赚钱，辍了学，现在也就能看点简单的书，有时还要查字典。”

他坦诚道：“平时替人搬货打点零工，特别忙，来图书馆也算休息。”

我为自己的无知和傲慢感到懊悔，冲他笑着说：“挺好的，你侧后边书架上的《故事会》也可以看看，有啥需要帮忙的叫我，我就在那个角坐着。”我指向我来时的座位，准备坐回去再看一会儿书。

看我要走，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，翻开蓝袋子，从里边拿出了两根狗尾巴草递给我，压低声音说可以夹在书里，并再次感谢了我的口罩。

我不缺书签，但转念一想还是笑着接过来，小声道了谢。我觉得，这个中年人比我想象的更憨厚朴实。

之后每次来图书馆，有意无意，我都习惯性地向杂志报纸阅览区望一眼，好奇那个中年人会不会在。

第二次见面，他一眼就认出了我，只是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笑容。他眼睛里布满血丝，眼底的乌青很明显，人也沧桑了不少。他这回比上次多借了几本《故事会》，另外竟有一本《史铁生散文选集》。

“又来借书？”

“对。”他声音略显干涩，说完低下了头，视线飘回那摞书上，“到现在，看了很多，故事里真真假假，人间百味，确实挺有意思的。”

我赞同地点着头：“书就有这个好处，像生活的调味剂。翻书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。”

“是，其实……烦人的事多得很，像我们，搬货累一天赚点苦力钱，遇到难缠的客人还要克扣点。一有糟心事，我就抽烟。”他开始哽咽，“后来我发现，我爸闻见烟味知道我心里烦，才赶着我借书来念，实际上就是不想我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……我爸说得对，多看书、多学习，很重要。”

“保重身体。”

“嗯。”

简单地告别后，我目送他离开。他提着的袋子里有沉甸甸的书。我想，那是他心里的渴望与寄托。

我脑海中出现他缓慢翻字典的模样，但我不担心他看不懂史铁生的书，因为我明白精神是相通的，只要愿意，人们总可以从书中的文字里获得力量。

捏着早已成为书签的狗尾巴草，此刻我又想起我们交谈的那个午后。我有幸看到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下，儿子的孝顺和父亲的慈爱：老人开心是他简单的快乐，他的快乐也是老人的真切牵挂。生活不如意，他们却可以在书中得到慰藉，甚至得到力量。

后来，我没有再遇到过他。我知道，即便生活和命运再艰难，只要心中有渴望，人足够坚韧，就能长久地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