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菜不咸

每年秋天萝卜收获的时候，就是我的父亲开始腌制咸菜的时候。这时候，街坊邻居们总是提溜着自己家的萝卜到我家换咸菜。尽管父亲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腌制的方法，但是他们还是觉得自己腌的不好吃，说我父亲腌制咸菜手艺高，咸菜不咸，是甜的。

记得小时候，我们家人多地少，地里打的粮食不够吃，家里生活非常拮据。我清楚地记得，平常日子母亲都用玉米面掺少量白面蒸黄馍，根据季节变换蒸槐花馍、红薯叶子馍、白菜叶子馍，过年时就用白面和高粱面卷在一起蒸花卷儿。

为了一家人的生存，父亲开始尝试着腌制咸菜来卖。

记得刚开始，父亲买来食盐、五香粉、味精、白糖、花椒等调料，把大料水烧好，把萝卜洗好、切好，放上花生米、芹菜段、芋头等配菜，然后在编好号码的多个盆里放上同样重量的菜，每盆都用不同的方法进行腌制，或调料种类不同，或调料的量不同。我将每个盆的编号、对应的调料种类和量作为一组记在一张纸上——父亲目不识丁，都是我代记，但是父亲特别聪明，算账都是口算。

大概一个礼拜后，父亲开始挨盆品尝，看看哪个口感更好，可是每次父亲都以摇头而告终。记不清父亲实验了多少次、失败了多少次，最后我都不想记数据了。街坊邻居七嘴八舌地说父亲做无用功，劝他别再浪费菜和调料了，但是他从未放弃，说“要做就做好”。

父亲仍然不慌不忙地继续着他的咸菜味道实验，十次、二十次……功夫不负有心人，有一天，父亲异常惊喜地说：“这盆菜你尝尝！”那时我正在吃着香喷喷的大烩菜，里面还有肉，因此极不情愿地夹起父亲递过来的菜，塞到嘴里。父亲直视着我，手端着菜盆一动不动，好像这次实验成功与否都取决于我的评价。“哇，爹呀，这次好吃，说咸也不咸，说甜也不甜，又有一种淡淡的鲜香，反正这是你实验以来最好吃的！”我隐隐约约感觉父亲成功了。

“好吃吧？好吃吧？”父亲把全家人都问遍了，我感觉父亲的眼里闪过了一道道光，说话的声音都比平常响亮了几分。那天晚上是父亲最开心的一个晚上，也是他最放松的一个晚上，他给自己整了一壶老酒，坐在桌子旁的炕边上，就着咸菜悠然地喝起来。

直到现在我才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，在失败中寻找成功需要多么大的勇气！历经无数次失败后，他仍然坚持着心底的期盼。

就是用这种最原始、最朴素的方法，历经无数次失败，父亲终于做出了好吃的咸菜。后来，父亲不辞辛苦地蹬着三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之间，用这种咸菜慢慢地打开了市场。父亲清脆的叫卖声引来了很多顾客，他的好手艺让回头客越来越多，他的人品更是深得人心——从不短斤缺两，每每都是称好了再多加点儿，遇到老人白送点儿，遇到零钱就抹去，遇到端着饭碗的就送几筷子咸菜。顾客们对父亲非常满意，只要听到他的吆喝声，哪怕不买咸菜都会过来捧场凑热闹。我家的家境也慢慢好起来了，记得我上学的第一辆自行车就是拿着父亲卖咸菜的一堆零钱买的，上高一时的学费也是父亲卖咸菜换来的一堆零钱，让老师数了老长时间……

今年过年回家，本来想拿一小桶咸菜，可是母亲执意给装了一大桶。我将咸菜带到西安，分给了好几个同事，他们都对父亲的咸菜赞不绝口，第一句话就是“咸菜不咸”，都说超市里的咸菜跟父亲腌制的无法相提并论，让我下次回家再带些。

父亲腌制咸菜已有27年了，如今他已是古稀之年。父亲的头发已经从青丝变成白发，不变的是咸菜的味道和父亲的品格，那是做好咸菜的绝对本钱和底气。父亲用坚持不懈的精神和迎难而上的决心战胜了困难，在那个年代用咸菜救了我们全家。父亲用公平买卖、善良有爱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人心，觅得了希望。

现在我们姊妹都劝父亲：“年龄大了，不要再腌咸菜了。”可是父亲还在坚持，他说：“现在还能干得动，不舍得丢，出去活动活动和别人唠唠嗑儿就当锻炼身体呢。”

我觉得，父亲卖的不是咸菜，而是对过去艰苦生活的回忆以及对现在甜美生活的感恩，是他一生的执着和热爱，因为父亲的咸菜不咸。